艺术学人的心灵养成
––在北京大学艺术学院2013年秋季开学典礼上的发言
王一川
2013年9月13日
各位老师,亲爱的2013级新学弟、新学妹:你们好!
燕园以四季中最美的秋季来表达对你们的欢迎和祝福,秋高气爽中的未名湖、湖心岛、博雅塔、红楼、图书馆、燕南园等等,都已成为你们新的成功的见证和新生活的伙伴。理科五号楼以及全院老师正以我们的简朴和热诚来欢迎你们。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们已经成了北大人。当然,我知道,北大及艺术学院在不少地方都远远没有达到你们的预期。未名湖没你想象的那么大,博雅塔也没预想的那样高,教学楼座位不算多,宿舍条件还不够好,特别是,你即将生活于其中的艺术学院的条件还相对简陋,连一栋想象中的独立楼宇也没有。这些同样也是真的。或许你们也已经在心里问过了,这难道就是我心目中北大的现实和未来吗?
但我想说的是,真正的北大现实和未来,其实更多地取决于你们自己,也就是你们如何利用北大的有限条件去不断地寻找和发展想象中那有无限可能性的自己。有限的物质条件终究不能束缚无限开拓的人的心灵。你们正处在个人一生中最善于学习和最富有想象力的年纪。如何用好北大条件,让它们成为通向个人自我实现的有力跳板,十分关键。在此,我想继续今年6月底送别2013届毕业生院友时交流的一个话题:大学是“心灵转向”的原乡。我对他们说,教育的任务不是向灵魂灌输知识,而是促使灵魂实现转向,从感知虚幻的影像转向把握实在的真理。大学的任务,不是让青年学子一下子就变成完整的人,而是让他们自觉地在自己的心灵里植入完整的人的个体愿景与“心灵转向”的素养。只要拥有这样一颗善于实现“心灵转向”的坚强的心灵,就能通过扎实的行动去实现完整人的理想。今天,我想同各位继续谈“心”:大学如何成为“心灵转向”的原乡,也就是如何利用大学去锤炼能自觉实现“心灵转向”的健康与明朗的“心”。
首先,这颗心应当是一颗永无止境的好奇之心。好奇心作为个体在遇到新奇事物或处在新的条件下产生的注意、操作、提问等心理响应或倾向,是艺术学人应当具备的一个基本的学术品格。它意味着个体习惯于不停地从已知世界伸展到未知世界,永在开拓与探险的路上。无论是科学家、艺术家还是人文学者,都无不具有好奇心。牛顿从对一个苹果的好奇而发现万有引力,伽利略看吊灯摇晃而好奇地发现了单摆。弗朗西斯?培根认为知识是一种快乐,而好奇则是知识的萌芽。爱因斯坦认定好奇心是科学工作者产生无穷的毅力和耐心的源泉。居里夫人甚至说好奇心是学者的第一美德。但好奇心并非自然科学的专利。法朗士就看到,好奇心可以造就科学家和诗人。已故画家吴冠中先生说过:文艺女神是女人,“她永远繁殖叛逆后代,叛逆可能是文艺家族的遗传基因,这个基因的特点是探索未知。探索未知不是数典忘祖,子子孙孙仍深爱着女神母亲。”他还说,“过客,鲁迅《野草》中的过客总是走向未知,他问老翁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老翁说前面是坟。坟之后呢?不知道。但女孩说,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它们的。”科技好奇心可能会给社会带来实际的改变,但文艺好奇心的结果可能永远是新的人生风景的发现及其理论概括。吴冠中先生说得好:“一代代的过客永远向前走去,将一路发现新的景象,我们自己也就融入了过客所见的风景线。”(吴冠中:《没有归宿的过客––西方“后现代艺术流派书系”序一》,据徐淦《观念艺术》,人民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对艺术学子来说,首要的是养成一颗永无止境地探索未知景象的好奇心。
同时,希望你们养成一颗敢于挑战任何成见的质疑之心。质疑,就是向已有的艺术学知识发起挑战和怀疑。这意味着在艺术学问题面前,要多心、多疑、勇于质询。在中小学,一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可能只有一个,但在大学则可能有若干个,甚至可能一个也没有。提出问题有时比解决问题更加要紧。我常常想到被誉为20世纪英语世界最成功的女性美学家的苏珊?朗格说过的话:“在哲学中,问题气质是一个学派、一场运动或一个时代的贡献的最重要的事情。这是一种伟大的哲学在其光芒、系统出现和统治及其死亡方面的‘天才’。因此,哲学的品格与其说在于问题的解决,不如说在于问题的构型。它的答案可以建立一个事实的大厦,但它的问题却可以建构出在其中事实画面被绘制的框架。”(Susan Langer,Philosophy in a New Key: A Study in the Symbolism of Reason, Rite, and Art,New York: The New American Library,1951,p2)正是凭借这颗勇于提问的质疑之心,这位杰出女性在艺术符号学领域做出了一系列重要的理论建树,如《情感与形式》、《艺术问题》等。当然,一个人不能永在质疑之中而永无确定的信念。哲学家皮尔士说过,我们总是要从质疑到达信念,从信念出发再去质疑,再到达新的信念。艺术学往往就是在质疑与信念之中保持循环,产生新知。
还有就是养成一颗专注之心。我们青年时代充满好奇心、想象力,也敢于质疑,但不能想法很多却无一落到实处,不能做夸夸其谈的空头理论家。我们要学会在一定的时间里专注于一个问题的思考和解决,心无旁骛地、穷追不舍地追究一个具体问题。已故北大教授、美学家宗白华先生虽然学贯中西,但一生没有东一下西一下地什么都做,而是潜心于运用中西比较视野去思考中国艺术与美学的特质问题,凭借一部论文集《美学散步》而取得了卓越成就。学术讲究术有专攻、有专长。不能像方言说的那样“门门懂,样样瘟”。虽然在本科阶段知识广博和素养综合很重要,但更加重要和关键的是逐步形成自己的专注点和专长,以及可以在具体的领域变通、调整、综合和拓展的素养。对研究生来说,迫切需要的是尽早找到自身的学术立足点。有了它们,我们的所有的才干才会有聚焦点、主心骨或支撑点。
希望你们养成一颗恒久之心。我们对问题要长时间地不断地追究下去,直到获得一个暂时满意的答案。有时候要一生地追求和等待才会有结实的果实。有的艺术品如绘画、书法、音乐、诗歌等确实有时可以一挥而就,但歌德创作《浮士德》却花了长达60年的时间。我的大学本科老师、四川大学中文系原主任杨明照先生一生主要研究《文心雕龙》,几乎全部心血都倾注到《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这一部书里,成就了他《文心雕龙》研究专家的声誉。有一年他要解答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这就是《梁书?刘勰传》所说:“勰早孤,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他要问的是,“家贫不婚娶”是什么意思?难道就是因为“家贫”才不“婚娶”吗?他耗费了多年时间,终于从同时代文献中找出多条材料证明,那个时代“家贫”者也可“婚娶”,关键是刘勰皈依了佛门而不想“婚娶”。这样一个案例表明,恒久之心是学者成功的一个关键素养。
最后,还希望你们养成一颗穿透之心。当今时代,某些形而上或超验世界的追求固然有必要,但大而无当、高深莫测的空洞学问却是不值得倡导的。我们尤其需要的,是长时间专注地积累后而爆发出的具备穿透力或穿透性的智慧之光,它们可能是一个细节、形象或概念、一种思想、一串命题、一套理论构架,也可能是一个问题,总之,是可以给我们对艺术及人生问题的解决带来新的灵性的透辟的真知灼见或活生生的艺术形象。与其说深,不如穿透。穿透性的真知可以消除我们人生道路上的种种迷雾。我们的创院院长、名誉院长叶朗先生有部著作叫《意象照亮人生》,这个标题里面的核心概念有三个:意象、照亮和人生。这三个概念串联起来叶先生的美学思想的三大核心命题,它们合起来具有一种穿透的力量。同学们在这几年里应当有机会直接聆听这些穿透性思想的魅力。
总起来说,大学是“心灵转向”的原乡,是我们养成自身的好奇之心、质疑之心、专注之心、恒久之心和穿透之心的精神家园。通过大学的扎实涵养,我们能更深切地体会到蔡元培老校长倡导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原则的真精神。有人说“未名湖是个海洋”,我很欣赏这个形象化的表达。这让我联想到清华大学原校长梅贻琦先生的名言:“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大学一解》)教师如“大鱼”在前面游,学生如“小鱼”在后面追随,“小鱼”也有颗“大鱼”的心灵和姿势。这正是孔子开创的“从游”式教学的现代景观。但我还想在“大鱼”和“小鱼”之间再嵌入一个“中鱼”环节。大学重要的不是只有“大鱼”和“小鱼”,同样重要且不可缺少的是“中鱼”的存在:它就在我们中间,可以是高年级学长,也可以是研究生学长,还可以是身边的同班同学,总之,是在某方面长于我、值得我学习的所有同学或朋友。这样的“中鱼”总是在教师“大鱼”和学生“小鱼”之间充当富有感召力的传感、中介或示范。师法令人仰视的“大鱼”固然重要,但同样要紧的是学会借助近在身边的“中鱼”的传感力量。这就应了那句话:“你能我也能”!大学,不正是小鱼跟从大鱼、相伴中鱼而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的心灵故地吗?
同学们,未名湖是个心灵的海洋,大鱼前导,小鱼尾随,中鱼传感,鱼儿们相谐从游,心心相印,自由自在,可以游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可以游成自己想成为的大鱼!
(2013年9月13日)